“阿噢—阿噢—噢—噢!” 粗粝、沙哑、厚重,将冬天冰封的空气撕得七零八落。这是什么啼声,游荡、奔突在城西万年路主干道上空? 一位男子赶着一头公驴正踽踽独行,黄昏时分亮着猴屁股一样尾灯的车流,正在旁边疾徐不定。驴从未履历这种血红式的挑逗,显得异常亢奋:长脸高昂,门齿毕现,肚皮收放,四蹄起落,最夸张的两只耳朵高耸傲立,像一对的伴奏铜钹。
不雅的驴叫突然登场,难免让人心里发毛,悲喜交织中更隐藏着疑惑。你说驴是诉苦喊冤,也不无原理:乡村整块被拆迁,农田连片被征用,能供它果腹的干草和黑豆越来越少,可它照旧要向城里运输上千斤重的水泥楼板……你说驴是对人讽刺吧,也是情有可原:你们都拥有四个轮子了,为何还看得上老朽……类似的想象诚然切合人的怀旧思维,却未必契合驴叫的真实内在,它也许并无任何主观好恶,仅仅想说就说,想唱就唱,顺乎天道,如此而已。自作智慧的人类赋予驴子的运气却是经常自相矛盾、南辕北辙。以“驴叫”比喻虚张声势、不学无术、草包一只、蠢货一个的成语自然是“黔驴技穷”,故事中的那头驴最后被老虎灭了。
也有把驴叫看成独门利器而屈人之兵的,公元前波斯人与斯奇提亚人征战,每仗必输,统帅情急智生,便想出一个妙招:当双方再度脱手时,一群毛驴突然嘶鸣着冲进对方阵营,从未见过驴的斯奇提亚马群恐惧大乱,战局在驴叫的一瞬间就注定被彻底扭转。驴叫的场所差池,会误了自己性命;驴叫得恰当其时,又会救了一队败兵。
这就像一枚硬币的两个面,充满着哲学思辨。尤其在现代唯美主义主宰音响世界里,当柔和、圆润、流通成为至高尺度,“阿噢—阿噢—噢—噢”的破嗓更多时候会被打进另册,归入噪音,即是哀号、哭丧,苏南人已往看不上苏北人,就用“苏北驴子学马叫”予以贬损。只是,人们有所不知,在另一种朝代,在另一种田地,驴叫无异于“天籁”。
魏晋名士大多喜欢模拟驴叫,建安七君子之一的王粲四十一岁病逝了,与之情同手足的魏文帝曹丕出席葬礼,念及王粲生前酷爱驴叫,就率众各作一声送之,马上,田野之上,弥散着“阿噢—阿噢—噢—噢”的悲鸣,在场的每一个生者胸腔中都揣着一头硕大无比的公驴。而在后汉,孝子戴良为了让喜驴叫的母亲兴奋,经常学习驴叫取悦之,类似的事情《世说新语》中多有纪录。可见昔人是以驴叫为美的,想想原理也很清楚:驴叫时抬头抬头,肚皮鼓扇,气沉丹田,血压海泉,口腔、颅腔、胸腔、腹腔四腔共识,五脏六腑联动,和现代人临水面山长吟大啸,练声修行,尽吐淤滞废气,畅吸清新之氧又有什么两样。有人拜意大利歌颂家卡卢索为师,卡卢索要求学生首先向驴学习发声。
在这里,驴叫成了最科学的演唱方法。昔人和西方人对于驴叫的敬重态度着实让我们深感意外。重温一下拿破仑的名言吧:让驴子与学者走到队伍中间。在一代枭雄心中,我们所认为的“笨驴”已和人类的精英平起平坐了。
再读诺贝尔文学奖得主、希梅内斯在《小毛驴与我》的话,更让我们感动:“亲爱的普儿,如果你比我先死,你不会被差役的小车载到咸湿的沼泽……我会将你埋葬在你深爱的松园中,让生命的平静与欢喜陪你。”他念兹在兹为驴遭受人类轻鄙、污辱而愤愤不平:“大家应当把好人叫做驴,把坏驴子叫做人才对。”这那里是向一头毛驴深情表明,更像对一位爱之入骨的玉人倾诉衷肠。听到驴叫的人们,纵然欠好意思高声模拟,那也可以从心底里学习驴叫一声:“阿噢—阿噢—噢—噢!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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